能跑四百米

【纬钧】落 叶 归 根


*全文2.5w,已完结

*东道主和交换生的合租故事




北京首都机场,降落。齐思钧一人拖着三个行李箱走出登机口。

就像两年前也如是只身地来。


引子


那个时候,齐思钧刚刚大二,为自己争取到学院唯一一个加拿大交换生的机会,机会的载体是两个最大号的行李箱和一个鼓鼓囊囊的背包。

妈妈的电话打来,“小齐,到机场了没呀。”


齐思钧咧开一个笑容回答。航班的时间正值父母的工作时间,正值学校的朋友赶课程设计和忙专项比赛的时间。总之,此刻的北京首都机场只给齐思钧留下独行的可能。

“爸爸和妈妈今天不能去送你啦,但是相信……性格和能力……”

声音时断时续。


于是齐思钧只好两手各拉一只行李,用肩膀夹着手机,走走停停找着信号。母亲的第一千零一遍唠叨结束之后,他已然身处候机大厅的另一处了。把手机插进裤兜,齐思钧站在原地,抬起头来张望四周。其实定睛一看,是能够确定自己的方位并且找到原来的登机口的。


但是当熙熙攘攘的人流都有方向,他仅仅只是站在原地,也像迷失了方向。

长舒一口气,露出一个笑容,在心中默念,“齐思钧,加油。”



加拿大对接的学校已经派了人来接机,刚下飞机,齐思钧就看到了举着自己名字的加拿大同学。那是一个高出齐思钧一个头的黑人小哥。齐思钧露出一贯的微笑,两个梨涡弯弯地上去打招呼。黑人小哥对他点了点头,拉过他的行李就径直往车的方向走去。


初到加拿大,虽然齐思钧已经做好了使用法语生活的准备,但一开口还是甚不自然,尤其是在急切想要表达之时。他想对黑人小哥说,其实自己可以提行李,不必麻烦。然而大概是那天蒙特利尔机场的风太大,齐思钧的呼叫并没有使对方停下步伐。于是他只好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一路沉默,直到出租车停在校园门口。当汽车马达的轰鸣声也停止的时候,车内就只剩下了绝对的安静,狭小的空间充斥司机打印发票的声音。齐思钧的目光无处安放,只好死死盯住一截一截吐出的发票。小哥直截了当地在齐思钧身侧伸过手来支付了车费。

下车拉起行李,又是一路风驰电掣。


宿舍楼前,齐思钧终于有机会向这位同学鞠躬道谢。小哥搂过他的肩拍拍,又向他继续交代住宿和报道的事宜。对方的口语带一些口音,齐思钧懵懵懂懂地听完,又懵懵懂懂地被拉去报到。直到下午五点左右,才终于可以浑身酸痛地躺在宿舍床上。想给父母朋友报个平安,却又在看到手机上显示的北京时间后摁灭了屏幕。


再有一个钟头,舍友们就要下课回到宿舍,齐思钧强打起精神收拾了一下自己。不知道舍友们的爱好几何?他先前在北京准备好了几张中国特色的明信片,以作见面礼赠送。


一阵哄闹从远处传到楼下,再传到楼梯和过道。齐思钧吐了口气,露出一个笑容。


见面过程比齐思钧想象中进行得更快速。收下礼物,表达感谢,自我介绍环节过后,小齐同学热情地扬起嘴角,正准备说出打好的腹稿。

进行一下情感交流还是必要的嘛,齐思钧想,“唠唠家常”总该百试百灵。


然而舍友却没有接他的话头,直接拿出了一份宿舍规定,签字的流程宛若是签合同。齐思钧的阅读速度并不是很快,默读的时间内,宿舍中已经各自折腾起来了。当他终于完整地读罢规定并签上自己的名字之后,舍友的声音从浴室朦胧地传来,齐思钧听不真切,猜测着意思把规定放在桌上。


在一晚的沉默中排队洗好了澡、收拾好行李,准备好第二天上课的相关材料。齐思钧在床上掏出手机,想着那通给父母的电话,却又哑然于宿舍条约中不在10点后通电话的规定。

开启了手机静音,小齐同学的上下眼皮开始马上开始打架。来到加拿大的第一夜,他攥着手机沉沉睡去。



Chapter 1



在新年舞会正式开始之前,为所有交换生进行欢迎仪式是这所学校的传统。

作为本校的学生代表,周峻纬在自己用过的数百篇发言稿中抽出一篇。


舞会当晚,窗外大雪飘扬,礼堂的红幕布换成了黑色,观众席的上方悬挂着暖黄色的灯带,宛若繁星点点。


周峻纬站在侧幕条等待上场,眼前是一个逆着光的身影。声音高亢,头发微卷,肩膀溜溜,脑袋晃来晃去。虽然带着些中国学生的口音,但看得出来他准备了很久。他说得很有激情,不时伴着手势挥舞。


周峻纬略略走神,像在注目一位对着满天繁星挥动手臂的年轻指挥家。


演讲进入尾声,周峻纬的思维回到现实中来,低头最后核对一遍自己的稿子。眼前人的声音回荡在耳边,听起来本该是一场完美的发言。直到眼前的人语调更加激昂起来,来到最后一段。当这位年轻指挥家正在慷慨地陈词时,周峻纬眉头一皱——用错了一个词。


这个错误几乎是立刻间就被麦克风和音响送到了每一位观众的耳朵里,反弹回浩大的声浪。眼前的人看起来有些无措,那双本来挥舞着的手此时正在观众看不到的地方搓着衣角。但他的声音听起来还是那么明亮和热情,仿佛透过他的背影就能看见此刻他脸上带着的笑容。

尽管他接下来的、最重要的结尾,被淹没在所有人的窃窃私语中,也还是极尽了风度,在掌声中鞠躬下台,翩翩有礼。


这个单词——是非法语母语者使用起来常常犯的错。周峻纬自从中学就和父母保持着一种相对独立的状态,自己在学校的附近租房。因为是华人的缘故,从中学到大学,他的室友几乎都是来自天南地北的交换学生。同样的错误他在室友口中听得不能再熟悉了。


相对于前一位交换生代表,这位来自本校心理系的代表就显得自如许多。站在讲台前,周峻纬驾轻就熟地演讲完自己的稿子,捎带玩笑地为上一位同学用错词的事解释。在众人的笑声和掌声中周峻纬走下舞台,却没有在侧幕条看见他的指挥家。


周峻纬的小提琴拉得好,因而理所应当被每场晚会的筹办者拉去表演。舞池中央的男男女女相拥翩翩起舞,周峻纬面带着笑,侧身立在钢琴旁。窗外的雪还在落下,悠扬的提琴声在舞池上空回旋着不愿停歇。


一曲罢了,钢琴开始弹奏起欢快的爵士,舞池中的人群又被点燃。周峻纬收拾好自己的琴,来到舞会的角落和相熟的朋友们一一打过招呼——又被拉进舞池中跳了两曲后,终于得以靠在墙边休息。


舞会的会场四周都挂上了窗帘,上面粘着闪烁的灯带。好比夜幕繁星。

周峻纬闭上眼欣赏钢琴上朋友的演奏,渐渐靠上身后的窗帘,却一个没留神差点摔倒。原来这块窗帘之后并不是实墙,而是一个落地的玻璃拉门。周峻纬回头去看,门外的露台上有个只披了一件毛呢的背影。大雪落在他肩上,打湿了毛呢。


卷卷头发,溜溜肩膀。周峻纬拉开门,走上前去。

“你好。”

眼前人闻声回过头来,果然是一副笑颜,“你好呀,也是中国人吗?我听了你的发言,真的很棒!”

周峻纬走到他身侧停下,微微一笑道:“我是东北人。不过很小就来到加拿大生活了,所以法语也几乎是母语。”


气氛忽然有些尴尬,显然眼前人是想到了方才自己的失误。周峻纬一边在心中腹诽自己在国外呆得太久,说话也变得过于直接,一边暗暗思考说些什么来补救。没想到这时眼前人自己接上了话:


“还要多谢你指出了我的问题呀,我以后记住啦。”

说罢扬起嘴角,对他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周峻纬的本意只是来打个招呼,认识一下新朋友。在异国的氛围中学习和成长,他已经习惯了将诸般前事抛却脑后的态度。这里的人更加注重当下的生活,换句话说,就是常讲效率而少讲人情。

没想到在异国他乡,还能收到久违的、带着哈出热气的感谢。为了这么一件小事情。


“其实没什么,因为之前和我一起合租的室友也经常这样讲,所以听起来会比较敏感。”

眼前人听罢,“原来是这样。是在校外租房子住吗?”

“之前都是的,不过最近我的尼加拉瓜室友回国了,我现在就享受一个人坐拥一个公寓的快乐哈哈…”


不得不承认的是,眼前的这个中国同学相当之健谈,这会儿已经和周峻纬从公寓房价聊到了东北的土豆炖豆角、小鸡炖蘑菇。他俩在蒙特利尔的大雪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笑声和屋内传出的聒噪声融在一起。


正当周峻纬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小时候吃过的锅包肉有多美味时,夜空传来一阵沉沉的钟声,新年在雪中来到。



他回过头对眼前人用中文说了一句。


“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两人静默着等到钟声停息,屋内传来一浪高过一浪的欢呼。周峻纬转头问他,“不进去和交换生们一起吗?”


“不了,我就呆在这儿看看雪吧。家里这个时候也是下雪的时节。”

眼前人侧仰着头,难得见他今晚没有笑到露出牙齿的样子。鼻尖冻得一点红,语气里是化不开的乡愁。


“在这儿的生活还习惯吗?”鬼使神差地,眼前人这幅样子使得周峻纬脱口而出这句话。今晚的话题似乎始终是围绕着他自己的生活、他自己的兴趣来展开,眼前这个人似乎更倾向于聆听而不是讲述。


眼前人回过神来,沉默了一阵。然后长舒了一口气回答到,“还好,也不好。”

没有等周峻纬接话,他兀自接了下去:“本来那个错误我自己是不知道的。讲到那里时,台下人突然就开始耳语,不过大家最后还是慷慨地给予我掌声,我很感谢。至于下台后,也并没有人会来指出我的问题,大家都只是按部就班地在走自己的流程。”

“这里的生活给我的感觉也是一样。大家都在按照自己的方式待人,这没什么问题,只是……和我原来的生活,很不一样。”

“来到这里后,我好像失去了对生活原有的掌控能力,一个月来,一切都在被推着走,同时又不能从人们那里收到像从前一样多的反馈。我时常觉得,在这个国度,不知应该作出怎样的行为才是合群的。或者说,不知该以什么节奏生活。”


说罢,又是长长的沉默。


周峻纬儿时刚刚来到加拿大,也有同样的感受。只是多年以后,有一个人在他面前把这种感受如此具象、如此清晰地表达出来,他尘封回忆里的那个小男孩才屁颠屁颠地跑了出来。


见到周峻纬并没有搭话,眼前人又换上了那熟悉的八颗牙笑容:“也许只是我个人不太适应,说出来反而给你造成困扰。”


玻璃拉门后的窗帘忽然拉开一条缝,探出一个金色的脑袋,用口型说Jacky我终于找到你了原来你在这儿呢怎么不进来一起跳舞。


眼前人随即用手蹭了蹭自己的红鼻头,“真是不好意思呀,突然和你说了这么多无关紧要的小事。快回去吧。大概是因为你是除了校友之外,第一个和我说中文的人吧。”说罢扬起嘴角,两个梨涡嵌在嘴边。


周峻纬低下眼眉,在长久的沉默中开口。

“不适应的话,可以搬来和我一起合租。”


然后抖了抖西装上的雪水,一边向拉门走去,一边回过头来对着眼前人说:

“我会联系你的。齐思钧。”


拉门打开又关上,屋内的喧闹被短暂地释放后,露台又回归了平静。


眼前人迟疑了好一阵子,在心中默念:

“周峻纬。他的小提琴拉得真好听。”



Chapter 2



逛到第三家超市的时候,齐思钧感觉到自己的腿快断了。即便这样,也没有看到国内常见的料酒。

总不能拿周峻纬的红酒腌肉吧?


搬来周峻纬住所的第一个周末,小齐同学终于找到机会好好“报答”一下周峻纬同学。然而当他提着不怎么齐全的食材回到小别墅时,对自己是要报答还是报复周峻纬感到怀疑。


周峻纬的周末总是格外充实。新的学期他给一个研究所投了简历,利用周末的时间在那边打下手。所以常常比工作日还要早出晚归。

就算如此,早上起来时,也能看到餐桌上煎好的蛋、烤好的面包、热好的牛奶,有时甚至还会有一份报纸。其实在一般的早晨,他会用手机看新闻、一边喝一杯咖啡。然而小周同学每天早上还是不忍心看着飘着奶皮的牛奶冷掉,一顿吨吨吨后拎上包出门。


今天走进研究所时,周峻纬感到一阵低气压。放下包,随即就被叫进了办公室。教授是一个白胡子老头,但对研究相关的事总是一丝不苟。他在复盘报告时发现,周峻纬上周的数据中有遗漏。虽说两个数据对于整个研究得出的结论不太可能有大影响,但总归是增加了不精确的可能性。教授很和气地指出了问题,这也就意味着周峻纬在本周需要把上周的任务重新做一遍,同时也不能耽搁整个组这一周的进度。

周峻纬真诚地向教授表达了歉意,回到自己的区域。他向来不是情绪主导的人。甚至不需要时间,他立即将自己从情绪中抽离出来,重新规划时间,开始工作。


“用啤酒腌真的可以吗?”

窗外的夕阳开始消失在街道尽头,齐思钧算着峻纬回来的时间,尝试地往腌肉中倒了点啤酒,加上其他调料开始用手搅拌起来。与此同时,锅里正炖着并不算“嫩”的鸡和蘑菇,不辣的彩椒和豆腐切好放在一边备用。


今天的天幕像是蓝色的泡泡水里滴下一点暖橘色的颜料。夕阳的余晖透过落地窗斜照在周峻纬的位置旁,很是旖旎。他从电脑前抬起头来,挥着手和其他同事道别。

往日他是很愿意在这样的时刻倒上一杯起泡酒斜倚在落地窗边的,看了看还剩下20%的复原进度,周公子只好继续投入工作。


彩椒干豆腐和啤酒锅包肉已经率先出锅,老鸡炖蘑菇还在锅里咕嘟咕嘟。室内橙黄的阳光渐渐黯淡下来,齐思钧皱着眉洗好做饭过程中使用的碗,摘下围裙,窝进沙发,拿出手机给周峻纬敲消息:

“还在工作吗~什么时候回来呀”


刷了十分钟社交网络之后收到了小周同学回的消息:

“今天工作比较多。可能会晚一些。需要我带什么吗?”


“如果可以的话,回来的时候可以去街角那家带一小份披萨,一小份就好~”

“好的。”


得知了周峻纬今天的行程,也安排好了晚饭的备份方案。小齐同学心满意足地拉上客厅的窗帘,打开客厅暖黄的落地灯,上楼拿出自己的素描作业。


窗外的夜色沉沉如水。周峻纬收拾好自己的电脑和包,预计今晚还要肝个通宵,才能把进度追上。腰椎因为坐得太久有些疼。胳膊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很酸胀。

他站起来抻了抻身体,一阵疲惫感袭来。大概是工作的时候太忘我的缘故。提上包,和门卫点了点头致意,在巴士站等车。城市的灯光在他棱角分明的脸庞上映上光斑。


披萨店里的暖气开得太足。一走进去,头昏脑涨的不适感涌上大脑。昏昏沉沉地走到柜台前时,周峻纬混沌的大脑里闪过一张圆鼓鼓的笑脸。他低下头轻笑,向服务员点了一份大份披萨,再加两杯可乐。


客厅的温度比披萨店里凉快得多,一盏暖黄色的落地灯刚好照着他换上拖鞋。“思钧——”周峻纬随即开口叫道,伴随着拖鞋下楼的“哒哒”声,和餐厅吊灯开关的“啪嗒”声。

齐思钧望着周峻纬两手提溜着的披萨,周峻纬望着饭桌上几盘家乡味道的小炒。


二脸懵逼。


先是周峻纬在嘴角勾起了一抹笑,随即变成了弯下腰的大笑。齐思钧虽然不知怎么了,但在一阵极富感染力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中也不自觉站在楼梯上笑起来。直到周峻纬笑到肚子作痛,才招呼着齐思钧下楼来坐到饭桌前。

齐思钧跟着笑大发了,一时根本无法停止。他一边大口吸着气,一边断断续续地问:“你……笑……哈哈哈哈哈哈哈……笑什么啊……哈哈哈哈哈”

周峻纬捂着心口冷静下来,缓了一会儿完整地说:“我以为是你没吃晚饭,才买了大份。”


“哈哈哈哈哈……不是……我就是怕我做得不好吃……那你笑啥?”


周峻纬低下头,好掩饰嘴角不住的上扬。复又抬起头来,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身边的人笑趴在餐桌上,说“因为今天之中,我感觉到此刻,我最幸福。”

齐思钧还在笑个不停,一抹红晕藏在他本来就笑红了脸颊里。


事实证明,啤酒和锅包肉适配度还行,没有辣味的彩椒干豆腐失去了灵魂。蘑菇炖得也不错,就是鸡有点老了。


吃到肚皮都微微撑起的周峻纬放下刀叉,齐思钧餍足地打了个哈欠。

小周同学斜靠在椅背上以缓解腰椎的不适,用带着夸赞的语气说:“可以啊思钧,没想到你做菜还有一手。”


小齐同学笑了笑:“我原先有个东北舍友!这都是在国内的时候自己和他没事鼓捣的啦,以后我们也可以常吃呀。”

“对了”,周峻纬忽然想起来,“那披萨怎么办?我不行了,东北菜已经把我喂饱了。”

“或许……?明天热一热当早餐?”齐思钧提议。

“那或许……”周峻纬试探性地问道,“明早可以配咖啡?”


被对方小心翼翼的态度逗笑,齐思钧闻言又开始哈哈大笑起来。今天做饭时刚发现橱柜里屯了不少咖啡的小齐同学笑着说,峻纬你其实可以跟我直说你早上喝咖啡的。就像我也会和你直说,你可以直接叫我小齐。

被无情戳穿的小周同学居然有点难得的不好意思起来。回味着虽然有点奇怪但还是很正宗的东北口味,他想起儿时春节的家里,回忆也飘散着这样的味道。


“知道啦,老齐。”


“好吧,老齐也可以!”齐思钧继续提建议,“其实我有点用不惯刀叉,回头我去买筷子,你用吗?”

“行,”周峻纬点头,“我晚上一般比较晚睡,你可以先洗澡,回头我洗完来整理浴室就好。”

“好,那你练琴的时候可以直接就练,不用特意过问我的。”

“OK,那还有……”


窗外繁星闪烁。



齐思钧穿着运动外套推门而入时,周峻纬正在一边看新闻一边吃面包,时不时嘬一口咖啡。

“峻纬!早!”

“早啊老齐,今天怎么这么早回来啦。”


由于交换生的必修比较少,所以小别墅的日常经常是齐思钧起床做好早餐,出门运动顺便写生,回到家时周峻纬已经吃好早餐去上课。

而齐思钧的那一份也已经从保温盖里拿出来放到餐桌上,这样等他回来时温度刚好下口。


齐思钧拿出自己的那份烤面包和热牛奶,在周峻纬旁边坐下:“今天看到一个广告,想着回来联系一下。嘶!好烫!”

“慢点,这刚拿出来的还没放凉。”周峻纬赶紧把自己已经快冷却的咖啡送到齐思钧面前,“什么广告?”

齐思钧接过咖啡,转过杯口来喝了一口:“应该是个学汉语的加拿大学生,说可以帮忙教口语和润色论文。我觉得还不错。”


拥有一口流利口语的小周同学挑了挑眉毛,“我也可以教你啊。”


“不用啦峻纬,你的好意我心领了。”齐思钧安抚性质地拍了拍周峻纬的背,“都已经那么忙了,别再分出心来教我了。”


“你总是怕麻烦别人的样子。”周峻纬定定地盯着他,“其实殊不知,能向你伸手的人根本不会觉得你是麻烦。”

话已至此,小齐同学只好乖乖点头。

周峻纬一扬嘴角,拍拍手上的面包屑,拿上外套提起包:“我去上课啦!”



周峻纬踩着夕阳踏进家门,一扬手中的豉油:“老齐,我回来了——”

“好嘞!”齐思钧正端着一盘蒸鱼走出开放式的厨房,回身拿起烧热的锅,把热油淋在蒸好的鱼上。刺啦一声,鱼肉和葱丝的香气在热油里融合,立马飘香满屋。

“怎么样,有买到豉油吗?”齐思钧又转身进厨房,端出两碗米饭来,摆好筷子。

周峻纬换好拖鞋,把包挂到门边的衣架上,随即走进餐厅撕开豉油的包装,浇在清蒸鱼上。


“快去洗手,吃饭啦~”

刚坐下来,齐思钧立马用筷子挑了一块鱼脸颊上的肉送到周峻纬碗里:“尝尝怎么样!”

“哇!太好吃了吧!”周峻纬夹起鱼放进嘴里,立马反馈了一个专业级别的吃播reaction。齐思钧闻言更开心,笑得眼睛弯弯摇头晃脑,卷发也跟着脑袋一翘一翘。

两个人在暖黄的灯光下有说有笑。吃到一半,周峻纬闲聊似的起话题:“今天过得怎么样?做了什么事呀。”

“今天早上我……”齐思钧一边吞咽口中的食物,一边正准备回答,却被周峻纬制止。

“说法语。”


齐思钧愣住,齐思钧叫苦不迭。

“哇,这就是你的口语教学?”



周峻纬一般吃得比较快,这个时候已经站在碗池边挽起袖子,准备清洗晚餐的盘子。齐思钧也吃完了饭,把碗放进碗池后又坐回来,一边把桌上最后一盘剩菜里的尖椒挑出来吃了,一边含混不清地用法语嘟哝:“这个尖椒好吃……不过要走好远才能买到,我们下次去那家超市的时候要记得多买一点回来。”


“Poivrons”,周峻纬在洗碗的水声中纠正到,“看我口型,Poivrons”。

齐思钧回头看他刚漱完口还挂着水渍的薄唇。

他刚说什么来着?


看到小齐同学一脸懵的样子,周峻纬笑着解释到:“这里是有一个翘舌的。老齐你过来,把手放我下颌上。”

小齐同学心如鼓擂:“哈?”

“过来感受一下我怎么发音的。”


“哦哦哦哦来了。”齐思钧听完,起身把盘子里剩下的残渣倒进垃圾桶,绕到周峻纬身侧把空盘放进洗碗池中。

然后擦了擦手,轻轻地放在他下颌骨上。


“Poivrons.”

震动随着身边人的发声传到齐思钧指尖上,他好像听见自己的心也在震动不已。



Chapter 3



加拿大的雪三月中旬才停下,积雪化成铺满路面的水渍,暖黄的路灯打下来。晚饭后时分,齐思钧和周峻纬走在去超市的路上,时不时碰碰手臂和肩膀。周峻纬踩进深一些的水坑,齐思钧就笑着去拉他一把,两个人在路上笑笑闹闹溅起的水花,给平静无波的路面增加一圈一圈的涟漪。


“我们大概要准备多少的量啊,我有点拿不准。”齐思钧站在肉类柜前犹犹豫豫。周峻纬昨天晚饭的时候说周末有朋友要来家里聚聚,邀请齐思钧帮忙,和他一起准备一个小型的party。自觉点了烹饪技能的小齐同学自然义不容辞答应下来,可真到了party的前一天准备食材时,倒有点临门一脚临阵紧张的感觉。


担心自己准备得不够好,怠慢了周峻纬的朋友。


“一共就七个人来呀,他们中间也没有食量特别大或者特别小的,你看着买。”小周同学给了齐思钧一个充分信任的眼神,就美其名曰去帮他找购物篮,而溜之大吉。

当小齐同学基本完成了食材的采购,站在食品分区结账时,周峻纬又神奇地出现并行云流水地结好了账:“哇!这么快你都买好啦,太厉害了太厉害了我们一起去挑点装饰品挂家里吧!”

小齐同学一脸黑线,周峻纬你还能再敷衍一点吗。一边无语还得一边交代,我买了点罗勒叶什么的你到时候煎牛排可以加上;辣椒只买了一点,煮菜的时候分成辣和不辣两份……


两个人在饰品区挑挑捡捡,拿了些礼花和灯带一类的东西。齐思钧及其重视这次聚会,正站在一边对每条彩带反反复复审视。

“只是个朋友聚会啦,没那么隆重。”正在和彩带争抢注意力的周峻纬在齐思钧耳边吹风。

“不行不行,就算是朋友聚会也得好好准备的。”齐思钧根本没有分给周峻纬一眼,一手拿起橙色的彩带,一手拿起金色的彩带,“哪个好?”

小周同学不提供意见,小周同学悻悻离开。


周峻纬一边用余光瞥着还在和彩带做斗争的齐思钧,一边溜溜达达来到不远处的饰品柜。他的目光落在柜子角落里一个小风铃上。周峻纬想起自己儿时的家,窗上也挂着风铃。那是一个他自己用陶做的风铃,夏夜的风吹进来,粗陶就发出脆响。来自他童年的、遥远的声音。

小周同学一勾嘴角,拿起它放进购物篮里。


周六周峻纬请了假,和齐思钧从大早开始忙活。

周峻纬爬上椅子给落地窗挂上彩带,齐思钧就在下面扶着椅背,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从早晨吃完饭起齐思钧就表现出一种很不安的状态,总是揪着周峻纬问东问西。

比如现在。齐思钧第三次提问,峻纬你觉得他们会不会吃不惯锅包肉?中西餐搭配起来到底是有点奇怪,要不这道菜还是不做了吧。


周峻纬左手摁着彩带,右手接过齐思钧剪好递上来的胶带,把橙色的彩带贴到窗上:“老齐,从我见你第一面就觉得你是这样。”


“哪样?”齐思钧歪头,手上不停开始剪下一截胶带。


“总是这么……妥帖。”周峻纬斟酌半天,吐出这样一个形容词来,“从昨天在超市采购就可以看出来,你总是习惯性准备好一切,照顾到每一个人。”


“妥帖不好?”


“不是不好,而是……太好了。”周峻纬从椅子上蹲下,刚刚好可以和齐思钧平视,“我见你的时候,你总是笑着的。可我们都知道,这个世界不是只有快乐和笑容的。”


“正因这个世界不是只有快乐和笑容,我才希望能够给别人多带来一些快乐。”齐思钧温柔一笑,“大部分人并不想了解他人的痛苦。”


周峻纬的心肠一软,低下眉眼说:“可是还有少部分人,你的亲人、爱人和朋友。不要总是,把别人想了解你的心阻挡在你的主观臆断外面。这世上还有人想要了解全部的你。”


眼看周峻纬越说越动情,齐思钧连忙抬起手来拍拍他的肩膀。“好了我知道啦,我会学着慢慢打开自己的心。”


中午齐思钧抽空出去街角买了份披萨,两人分食后又开始忙忙碌碌地准备晚餐,等到准备得差不离时已经是傍晚时分。

暮色四合,晚霞烂漫。点上彩灯,两个人在渐暗的天色里进行最后的收尾工作。


周峻纬还在忙着最后的摆盘,齐思钧把中午出门时带回来的花在花瓶里插好,倒上水,走到橱柜后面给周峻纬帮忙。

为了不让屋里的暖气过于闷热,齐思钧之前拉开了一半窗户,挂上小风铃。这时风铃正清清脆脆地响起来,齐思钧轻轻捅一捅周峻纬的胳膊,“你看,晚风也来报到。”


朋友们跟着晚风陆陆续续而来。周峻纬和他们一一打过招呼,介绍过齐思钧。朋友们一边打着趣说这还是第一次来到你周公子的小别墅,一边兴致勃勃地参观,夸赞装饰得精美得当。

周公子骄傲地一扬嘴角,“这儿所有的装饰和食材,全部都是我这位周到室友准备的哦,我一点也没有插手。”齐思钧不好意思地轻轻打他,周峻纬则和朋友们笑得更欢,勾肩搭背着继续上楼参观。


显然今夜的小齐同学比周公子更加受欢迎,十二点的钟声敲过,朋友们排着队要好齐思钧的联系方式,才肯依依不舍离开。周峻纬和齐思钧站在门口挥着手送别朋友们,和齐思钧同在美术系的Kornel走了两步,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背过身来对他大喊,“Hope to see you again !”

小齐同学把手挥得更用力,周峻纬侧身看着齐思钧嘴角扬起浅浅的弧度,不似平时那么客气与疏离,也低下头笑起来。直到朋友们的身影消失在道路尽头,路灯的光落下,给他们俩镀上一层金光。



下课铃响过,学生们涌出教学楼。看到走出来的周峻纬,在楼下等待已久的小齐同学三步并作两步奔到他面前停下:“峻纬!我通过了!”


周峻纬一笑,和他撞了撞肩膀问到:“慢慢说,通过什么了呀。”


“就是我们系一个学生画展的负责人选拔呀。”齐思钧和周峻纬并排往巴士站走着,时不时贴一下手臂,“有天晚上我不是和你说了这件事嘛,当时我觉得自己是交换生,又在新生发言上出了岔子,就不敢去报名。还是你鼓励了我一个晚上呢,叫我一定要去试试,不记得啦?”


“原来是这件事。”周峻纬了然,“我就知道你肯定行啦,这么周到的一个人来做筹办,再合适不过了。”


“还有一件事,”齐思钧又继续往下说,“我是真没想到原来Kornel就是我们院学生会的副会。今天是他来面试我。”


“那不是更好嘛,你们都见过啦。”周峻纬拍拍小齐同学的肩膀。


“对呀,”齐思钧疑惑,“他就只让我介绍了一下自己的情况,聊了聊对画展方向性理解的东西……你怎么一点不吃惊的样子?”


“哇!居然是他!”周峻纬在线表演吃惊。

小齐同学被小周浮夸无比的表演成功逗笑,说笑的声音渐渐淹没在来往巴士的马达声中。



选定了负责人,画展马上开始如火如荼筹办,由齐思钧来挑大梁。他为人热忱,又有耐心,因而工作小组里没有人有理由不喜欢这个头发卷卷,梨涡弯弯的男孩。


画展共举办一周,最后结束的一天正好是四月十三号,齐思钧的生日。一群人热热闹闹地订好了酒吧的位置,相约要嗨个通宵。


画展收场的间隙,齐思钧溜出去给周峻纬发了个消息:“晚上一起来给我过生日呀。”

一会儿屏幕上传来周峻纬的语音消息,他在屏幕那头笑笑说,“就不去了,你好好玩,我和生日礼物一起在家里等你。”



画展举办得成功,齐思钧事无巨细的耐心占头一份功劳。小齐同学自己也高兴得整晚蹦蹦跳跳,吃完蛋糕吹完蜡烛在兴头上喝了两瓶,喝得脸蛋红红眼睛也红红,和朋友们道别后赶上最后一班巴士。

回到小别墅的时候,差不多是夜里十一点。往常这个时候峻纬应该还在房间里工作呀,小齐同学抬头看着熄灯的二楼疑惑。

掏出钥匙开门,换上拖鞋,除了进门玄关留了一盏灯给他,客厅和餐厅都是一片漆黑。只有楼梯上还有一盏暖黄色的灯光。


齐思钧眯起眼睛定睛一看。


周峻纬一身礼服,正斜倚着楼梯扶手,长身站在灯光下。扬起手臂,小提琴的琴声就悠悠扬扬飘进齐思钧的耳朵里。


他在拉琴。


齐思钧手上的动作在琴声里停下来,有一瞬间他什么也不能思考,只能定定地任由乐曲流淌。灯光在周峻纬的侧脸上打下阴影,齐思钧看得入了神,只是想着,只是想着,他真好看。


一曲终了,周峻纬走下楼梯,给齐思钧打开灯。看着小齐同学愣神的样子,周峻纬不禁笑出声:“老齐,醒醒。”


齐思钧还是定定地看着他,眼睛不知是不是因为喝了酒而泛着红,他轻轻地说:“峻纬,谢谢你的礼物。”


“这首曲子?叫做《落叶归根》。”周峻纬放下琴,又装作嗔怪的语气调笑说,“还好你这半个月忙画展都不怎么在家,我才得空偷偷练呢。”


“不止是这首曲子。还有你介绍给我的朋友,鼓励我去完成的事情。这些礼物,我都,非常非常喜欢。”

齐思钧没有接着周峻纬的玩笑,而是依旧自顾自说下去。


“其实你一早就知道Kornel和画展的事,是为我才准备了party,对不对?Kornel告诉我,是因为那次聚会他才得以认识我,有渠道了解我的能力。”


周峻纬微微低头,轻轻地回答:“被你知道啦。”

他走到沙发上坐下,抬头看着齐思钧泛红的眼睛,“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我们都知道,你不能在这栋房子里当两年交换生。适应新环境是我们一生必定要学会的事情。”


“我只是想能尽力用一种柔和的方式,让你和这个社会慢慢有交情。”



等到洗漱完毕各自回到房间,十二点的钟声正好敲响。周峻纬趿拉着拖鞋倚在齐思钧的房门边,“今天的最后一句生日快乐。老齐,晚安。”


道完晚安,齐思钧心满意足地躺回床上,插上耳机,阖上眼睛。《落叶归根》的音乐缓缓流淌。



举头望无尽灰云


那季节叫做寂寞


背包塞满了家用


路就这样开始走


日不见太阳的暖


夜不见月光的蓝


不得不选择寒冷的开始


留下只拥有遗憾



远离家乡,不胜唏嘘


幻化成秋叶


而我却像落叶归根


坠在你心间



Chapter 4



齐思钧为周峻纬准备早餐,周峻纬为齐思钧承包洗碗池。小别墅的日子在每天的笑声、争执声、玩闹声中度过,一转眼已经两年。

两年,意味着齐思钧就要收拾在这里的学业和生活,准备回国。


归国的日子定在一个月后。


窗外已经是沉沉的夜色,齐思钧坐在电脑前整理一天收到的邮件,目光落在最后这一条通知上。

这一夜,习惯早睡的齐思钧屋里的灯亮了彻夜。


第二天早上,晨练回来的齐思钧顶着黑眼圈被周峻纬撞了个正着。小周同学赶紧放下刚拎起的包,凑到齐思钧跟前:“这是怎么了,眼睛里全是血丝。”

“没事呀。”齐思钧闻言又露出标准的八颗牙笑容,“今天晚上想吃什么?”

“你又这样笑了。”周峻纬撇撇嘴,“肯定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没有啦!你再不说吃什么,马上就要迟到啦!”

周峻纬随着齐思钧的手指看向时钟,急忙又提起包:“啊啊啊啊我冲了!你做啥我都吃!今天晚上回来咱俩好好说道说道这个事,别瞒着我啊!”

说罢一阵风一样冲出门,奔向巴士站。窗上的风铃被开门的气流带起来,叮铃铃响个不停。

齐思钧忍不住低头轻笑,这个人呀。


晚上回到家,收获一大桌丰盛菜肴的周峻纬是懵逼的。洗好手在餐桌前坐下来,周峻纬惦记着齐思钧布满血丝的眼睛,连忙问他这是怎么了。

“我就是想给你做一桌菜嘛!昨晚想了好久好久呀,熬了会儿夜。”

“那干啥突然要给我做满汉全席啊?”

齐思钧被这一句接一句问得快接不上,一拍周峻纬,“你吃不吃吧!”

“吃吃吃!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齐思钧侧过头,用手掌撑着脑袋,看着周峻纬左手拿着可乐鸡翅在啃,筷子又伸向锅包肉,一边吃还一边笑得像个傻子。

大概是实在熬得太迟的缘故,灯光下齐思钧的眼角红红,似有泪光闪烁。



归国倒计时三周。


周峻纬洗完晚饭的碗,擦干净手摘下围裙,在沙发上坐下来。

齐思钧还在冰箱前忙忙活活,挑着饮料,“给你拿杏子口味的了啊。”

“OKOK,你快过来,我关灯了啊。”周峻纬看齐思钧在厨房犹犹豫豫,复又站起身来走到客厅吊灯的开关旁。晚饭吃得比较晚,关上吊灯,此时屋里只有一盏暗淡的落地灯与窗外城市的灯火交相辉映。

周峻纬笑着接过齐思钧递来的饮料,拉着他的手腕让他能安稳坐在沙发上。“到底约我看什么电影啊,这么神秘?”

“你看就知道了。”齐思钧脸上的红晕在灯光的阴影下不甚明晰。


轻快的钢琴声传出来,用来当做幕布的白墙上出现一张又一张希腊雕塑的照片。

1983年夏,意大利北部。一头棕色卷发的少年从绿色的窗棂探出半个身子,悄悄观察着教授父亲的得意门生。金色头发,天蓝色衬衫。


华灯初上,秋冬的加拿大飘着初雪。可是齐思钧觉得小别墅里怎么这么热,仿佛意大利的夏天透过放映机跑了出来。

他往软软的沙发上一靠,重力随即让他向着周峻纬的方向滑过去。齐思钧小心翼翼地,在离他五公分的地方停下来。

“杏子是什么味道的啊?我也想喝一口。”齐思钧压抑住如鼓擂的心跳,装作自然地接过周峻纬手里的易拉罐,在瓶口轻轻抿了一口,乖乖放回周峻纬宽大的手里。

然后他在黑暗里侧过眼睛偷偷看他,而周峻纬的目光就只是盯着幕布而已。就只是,盯着幕布。


电影里Oliver在沙滩上拍了拍Elio的背,少年的肌肤随着触碰紧绷起来。

一如齐思钧,一边看着电影,一边借由五公分的距离时不时擦过周峻纬的小臂。

他的体温隔着薄薄一层毛衣传过来,他是炙热的,永远热情大方的。温柔的,让人迷恋的。

齐思钧在心里想,他是属于自己的。

是不是呢?


周峻纬今夜都没有偏过一下头,只是直直注视着幕布。

齐思钧望着他的侧脸想,他的眼睛真像天上的星星。


是不是呢?



归国倒计时七天。


外面飘扬着鹅毛大雪,一如他来时一般。齐思钧推门进来,带进一点冬天的寒气。刚刚去网络中心确定好了手机号码的报停时间,他走进门来,钟正好敲了六下,周峻纬围着围裙,正在把晚餐端上饭桌。齐思钧那一瞬间觉得从此刻起,他的时间不再参考墙上的时钟,而是如同他的手机号码一样,进行着一周的倒计时。


“回来啦老齐,吃饭。”周峻纬在餐桌的灯下抬起头招呼着,长长的睫毛洒下阴影。


小别墅的晚饭一如两年来既往,互相评价完菜色后是亘古不变的齐思钧口语汇报时间。周峻纬问他下午下课后去做了什么,饭点才到家害得周大厨还得自己给自己打下手。

齐思钧轻描淡写地回答,他如何去报停了通讯,停止的时间定在什么时候。

周峻纬闻言,只是极其轻微地停顿了夹菜的手,在不到半秒的时间内又继续下筷子,夹起一块牛肉放进齐思钧碗里。

“哦?那有没有碰到什么好玩的事情呀。”

齐思钧低头盯着碗里的牛肉,复又抬起头来露出笑容,梨涡弯弯地说今天碰到的操作员和一个客户隔着玻璃快吵起来了。好像是说他很久之前就已经打电话说明自己要报停,可是接线员每次的回答都是客气又冷漠,他终于受不了了要来找这个接线员理论。


他还是没有吃碗里的牛肉,说完用亮亮的眼睛看着周峻纬。

周峻纬反倒自己夹起来一块牛肉,长舒一口气,也扯出一个笑容看着他说,“这种事在网络中心常常见到,也许是接线员要做的事情太多,所以总没办法面面俱到。”


“说的也是。”



齐思钧推开的士的车门,周峻纬也从另一侧下来,帮他拉开后备箱,拿出行李。齐思钧来的时候拖着两个超大的行李箱,回去的时候有增无减,周峻纬拿得有些吃力。

齐思钧每接过一个箱子就道一声谢谢。搬完了所有箱子,他微笑着一手拉过一个,自然地剩下一个给周峻纬拉着,没有回头。

蒙特利尔飘扬着大雪。齐思钧穿着一件厚厚的羽绒服,领子边上一圈白色的绒毛被雪打湿,结成片贴在他卷卷的头发上。

大概是齐思钧走得太快的原因。周峻纬想要伸手去整理,那只纤长的手最后落在空中,又默默放下。


快步两步追上齐思钧,周峻纬开口缓和空气中凝结的令人窒息的离别氛围。

“带了什么回去啊?加拿大鹅?”

“是呀,肯定要带点儿土特产才好交差嘛。”齐思钧回头等周峻纬和他走到并肩的位置,转头对他露出一个浅浅的笑。


周峻纬点了点头沉默着,没有接话。两个顾左右而言他、打着擦边球的人,再多的交流也是无用。


打好了登机牌,拖着行李站在安检之前,一路无话。周峻纬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原来那个小话痨安静下来,自以为渐渐被带得啰嗦的习惯也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依稀记得自己儿时在故乡时也是话很多的性子,只是后来举家来到加拿大,再独自生活的这些年,生活的粗粝不自觉把他磨得向内生长。


安检口前,齐思钧默默地拉着周峻纬远离开喧闹的人群,在一个角落坐下来。身边有一对夫妻恰好站起身来,周峻纬偶然听见妻子对着丈夫叮嘱出差时要如何如何注意身体,如何如何给自己带礼物。最后她说,她等着他回来。

他在心中问自己,“老齐,我们还会再见吗?”

终于还是没有把这句话问出口。


周峻纬的印象里,他们的字典里少有“再见”这个词。周峻纬和齐思钧之间离别的场景似乎很少。

蒙特利尔清晨的第一缕冷风吹进小别墅的时候,齐思钧会早早起来,在冷杉的夹道上跑步写生;朝阳洒在餐桌上,伴着周峻纬吃好早餐,匆匆出门赶上去学校的巴士;课程碰巧的时候,他们在彼此的教学楼下等待,然后一起赶着巴士回家,顺路捎带两份晚餐;齐思钧早下课的时候,会绕道超市的那条路,回家做好饭菜,等待周峻纬踏着晚霞回来;他们会分享半个晚间,有时看电影,有时就只是聊天;然后在每一个星夜的窗前互道晚安。


最后是齐思钧先开的口。只是一些很平常的话语,没有说以后常联系,也没说有礼物要给你。似乎这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离别,他的表情完美得近乎无懈可击——眼前人还是笑出灿烂的八颗牙,眼角弯弯,梨涡也弯弯。

周峻纬装作没有听到眼前人几欲哽咽的鼻音,齐思钧装作眼睛里没有泛起的水雾。


话已经说完。最后齐思钧低下头,用低不可闻的声音道,拥抱一下吧。

周峻纬感觉到眼前人的胳膊瘦弱,紧紧扣住他的肩膀。看不见彼此的表情,他沉默了许久,在齐思钧的耳边说。


“对不起。”


“我知道。”



周峻纬目送着齐思钧远去。

他在心中问自己,“老齐,我们还会再见吗?”

给不了的期许,倒不如无。


周峻纬一个人坐着转乘的巴士,在城市里兜兜转转,踏着月色回到家。屋子里没有开灯,窗帘像出门时一样半拉开着。

周峻纬忍着脱鞋时摸黑磕到鞋柜的疼,单脚跳到开关边,吧嗒一声摁亮电灯。


屋子里的陈设大致上并没有随着齐思钧的离去发生多大的变化。周峻纬长舒一口气,打开冰箱,看见补满的饮料时有些恍惚。随手拿了一罐,他把自己埋进沙发里。


周峻纬的生活比齐思钧更早进入离别的倒计时。他不知何时起,无聊的时候总是会数着日子。

直到看见不熬夜的齐思钧眼睛里出现了红血丝,他告诉自己,离别的日子已经开始正式踏进他的生活。


周峻纬窝在沙发里,没有闲碎的言语,没有电视的吵闹,世界安静得只剩下窗外偶尔的车行声。


他想过要为他准备一个盛大的离别。但当他搜索自己的回忆时,闪现的只是儿时父亲的空头承诺。

当年幼的周峻纬看着父亲一件件往外搬家具的时候,当年幼的周峻纬被父母牵着手走上飞机廊桥的时候。

他问父亲,还会再回来吗?这里有他的邻居胖阿姨,同一个大院儿的好兄弟,还有班上扎麻花辫的漂亮前桌。

父亲回答,我们就只是去旅游而已。


旅居异乡的游子,一生都没有回还。


冬日的夜风呼啸着从半掩的窗户灌进来,周峻纬只听见喧哗的风声。齐思钧离开,带走了窗上的风铃。


周峻纬想起一头卷发的男孩曾经笑着捅他的胳膊说,你看,晚风也来报到。

何德何能,周峻纬想着,上帝给予他看风的温柔,他一无保留给予了自己。


如果可以,他想永远留住聚会那夜齐思钧笑得弯弯的眼睛,留住他最真实的快乐;如果可以,他想永远记得电影放映机的光下齐思钧通红的脸庞,记住他最坦诚的爱恋。


如果可以。

如果可以摈弃父母的儿子的身份,如果可以放弃自己的事业,他也许会大声回应他的喜欢。


周峻纬在脑海中把齐思钧的样子描摹了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

他念他的名字,老齐,老齐。念到不知第几遍,只成了机械式的重复。一天的疲倦袭来,周峻纬在沙发里阖上双眼。


他梦见临别一周的那个早上,他强压下心中的波澜对齐思钧说,“也许是接线员要做的事情太多,所以总没办法面面俱到。”

他梦见在登机口前他在齐思钧耳边轻轻叹息,“对不起。”


眼前人回答他,“说的也是。”

他用世上最好的温柔和宽容安慰着,“我知道。”



齐思钧背身走向安检口,没有回头。

不能回头,因为他知道周峻纬在目送,因为他已经泪流满面。


三个行李箱拉起来对他来说有点困难,但他还是用腿推着前面的箱子,小心翼翼护着手里的两个,一路踉踉跄跄前行。周峻纬没有再走上来帮他。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过安检的时候,海关要求检查箱子中的一个。走到周峻纬看不见的视觉盲区,齐思钧遵从指令打开箱子。


工作人员拉开拉链,翻开箱子的挡板,里面是一盒一盒放得整整齐齐的各种物件,缝隙中塞好了泡泡纸,做好减震。

其中一些盒子被打开,里面的物件又重新出现在齐思钧眼前。

一支笔、一只杯子、一个风铃、一颗纽扣……


齐思钧想起那个人在灯下写作,长长的睫毛在那双眼睛旁边投下阴影;他们一起逛过离家最远的超市,带回了两只杯子,周峻纬挑了一个被评价为高雅得不失造作的咖啡杯,齐思钧则拿了一个大大肚子的奶杯。傍晚的风吹进暖烘烘的屋子会带来一丝凉意;他在洗碗池边捡到一颗周峻纬衬衫上的扣子,没有再还给他。


飞机起飞的时候也是傍晚,齐思钧倚在靠窗的那一侧,注视着自己生活了两年的城市华灯初上时是如何美丽。

夜幕落下,齐思钧本能地想拿出手机给周峻纬发消息,告诉他今天出门时忘记留下门口的灯了,叮嘱他换鞋时千万注意。屏幕亮起的那一瞬间又哑然失笑,竟然全然忘记自己身处云端之上。

他皱一皱眉,就算可以发消息,也不再有必要了。


直到窗外的城市失了焦,齐思钧感到自己的头脑从未有过的清醒。

孤身一人前来,孤身一人归去。区别只是,他在这里遇到了周峻纬。


如果没有遇见他呢?


如果没有遇见他,齐思钧闭上眼睛想着,自己和生活磕磕绊绊,大概终究也会走进这个截然不同的社会。会去参加活动,去钻研自己的专业,也能在简历上添上几笔。会和舍友保持着不咸不淡的关系,他的肠胃会渐渐适应日复一日的简餐。时刻用标准的微笑待人,大概也能收获一些善意。


只是,没有笑声。

齐思钧脑海里的那个人生,就像大多数人的剪影。一列飞速行进的列车,只有起始站和终点站,窗外的一切都是模糊。


周峻纬出现在他的生命里,带给他人生的更多可能性。总是有一次次的故事改变了人生的轨迹,激发起人生的感触,从此后就向着不曾想过的方向开进。

他会对他说,“我希望看到你真心地笑。”他会把朋友介绍给他,会在他逃避现实的时候默默推上一把。

因为周峻纬,他的生活过得从未有过的轻松和精彩。

齐思钧从未想过,他除了在这里钻研专业,还会拥有一众可以卸下微笑的好友,会试着放松自己来生活,他的每一天会充满笑声。


飞机已经起飞,机舱内的灯光暗下来。齐思钧在泪光里低下头,扬起嘴角。他心里的声音说,我已经知足。


两年,日出日落。太长的时间,他们都待在一起。齐思钧闭上眼睛就能看见周峻纬试吃他做的菜时的夸张表情,他在厨房洗着碗和解决剩菜的齐思钧聊天的样子,他拉起小提琴的曲调,他道晚安时低垂的眼眸。


齐思钧知道周峻纬的爱意。

齐思钧也明白周峻纬的退却。


二十二岁,已经过了一往无前追逐爱情炽热火焰的年纪。横亘在他们中间的是两个国度,两种环境。就像他做不到为周峻纬立马放弃国内的一切,他也不愿意周峻纬为他放弃自己的事业。


他明白他们都有各自的责任和承担,也注定要有各自的割舍与痛苦。


飞机离开蒙特利尔城市的灯火。



Chapter 5



蒙特利尔 6:50AM


清早的冷风灌进小别墅,刚打开落地窗的周峻纬打了一个喷嚏,赶紧又关上窗户。

屋里暖气的温度有些偏高,周峻纬睁开眼睛,太阳穴一阵缩紧的胀痛。沙发旁的落地灯亮了彻夜。周峻纬从窗边趿着拖鞋回来,伸了伸懒腰,抹了把脸,摁灭开关,屋内只剩下灰蒙蒙的天光。收拾好被当做枕头而压得起了折痕的书。抖了抖毯子,披在沙发扶手上。

为了赶上半个钟头一班的巴士,周峻纬只能一边刷着牙,一边不受控制地连天哈欠。洗漱完毕后,闭着眼睛摸到衣柜前,扯出一件衬衫给自己套上,再披上西装,外套羽绒服,戴好帽子。眯着眼睛在镜子前打好领带,围好围巾,拎上包准备出门。


毕业后周峻纬没有再找工作,直接留在已经呆了三年的研究所。研究所还在老地方,周峻纬在到达的前一站下车,推开路边PFK的门。

由寒冷的室外忽然进入室内,周峻纬忍不住一进门就打了个喷嚏。要了帕尼尼和一杯美式,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

路边多是黄白的桦树,这个时节已经不长新叶。行道上的人从不同方向步履匆匆,穿着相同的羽绒服,戴着相同的针织帽,围着裹住半张脸的围巾。苏醒的车流喇叭声、人群各自说话的叙语声填满周峻纬的耳朵。

人的悲欢并不相通,他揉了揉自己从清晨胀痛到现在的太阳穴,试图将这些与他没有一丝关联的声音清理出去。几口吃完了早餐,周峻纬紧了紧身上的羽绒服,再拉下一点针织帽,兜上围巾走出店门,走进与千万人相同的奔波。


北京 8:15AM


齐思钧从宿舍的床上醒来。日头不小,宿舍内唯一还住着的舍友也已经出门实习。齐思钧伸了个懒腰爬下床来,披上针织外套。

十二月底的天气其实已经偏冷,然而小齐同学的加拿大生活造就了他无与伦比的抗冻能力。今天没有什么风,齐思钧在被太阳晒得暖和的阳台刷好了牙,捋顺了卷毛。

校园生活的主题永远都是青春的。齐思钧步行在匆匆忙忙上课去的低年级学生们中间,穿过来得及上课的悠闲和来不及上课的奔跑,到食堂吃过面包和牛奶,慢悠悠地兜回宿舍。


大四的时节,同专业的同学基本上都已经开始各自的实习。齐思钧凭借交换的经历拿下一家广告公司的实习,待遇相当不错,甚至可以不坐班。齐思钧倒了杯温开水,打开电脑,把自己埋进数位板。


蒙特利尔 1:05PM


研究所的工作看似轻松,其实不乏脑运动量。虽说今天已经是周五,但在一堆数据中忙活了一个上午的周峻纬还是不得不暂时放弃没清洗完的数据,靠着椅背休息一会儿。

累,太累了。

研究所的午饭不知何时起变成了家常便饭,同事两手提着刚叫到的PFK走进来,早上刚刚尝过相同味道的周峻纬眼前一黑。一阵窗口的对流风吹开同事无暇关紧的玻璃门,正对着门的周峻纬冷不防打了个喷嚏。

不过就算味蕾再怎么叫嚣,周峻纬也不能和自己的胃过不去,还是老老实实坐下来吃完了简餐。收拾好垃圾扔进垃圾桶,周峻纬正待要缩进沙发里眯一个午觉,手机的信息提示音忽然响起来。


是艺术学院旧日学弟的消息,男孩们因打球而相识。学弟告诉他自己即将毕业,问能不能约他再打一场篮球。

说罢配了张图,是母校雪地里的篮球场,四周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只有中间清理出光滑的地面。有时蒙特利尔的雪会下得格外夸张,他们一行人忍不住了,就会自己拿起扫把扫干净雪,然后热热闹闹地打一场,篮球场上空飘着他们喘出的热气。


周峻纬的视线重新聚焦回屏幕,挥去眼前某个人在场边等他一起回家的身影,应了声,“好。”


北京 6:00PM


关闭视频会议的软件,齐思钧再度伸了伸懒腰,舒舒服服地窝进椅背。今天的设计如期交稿,想到这里,小齐同学以最浅的弧度向上扬了扬有些笑得疲倦的嘴角,给下班的舍友发了求投喂的消息,站起身来泡了杯咖啡。


是速溶的咖啡,味道不是很好。齐思钧遥遥远远地回想着,小别墅里的咖啡机是什么牌子来着,看看能不能给自己也买一个。


窗外的晚霞已经染红了半边天空。室内没有开灯,于是也被镀上深深浅浅的粉色。齐思钧今天心情颇佳,饶有兴致地从柜子里翻出颜料,掸了掸画架上一层薄薄的灰,却在落刀的时候将将停住。

他的身影斜斜地落在晚霞里,没有继续画下去。齐思钧盯着自己干净的指甲缝出神,这双总是脏兮兮的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洗去了颜料,长出了握笔而不是刀的茧子。


舍友带着齐思钧的晚饭推门进来,门上的陶制风铃轻轻作响。


蒙特利尔 8:30PM


轻车熟路地在黑暗中换好鞋,周峻纬摸黑打开了餐厅的吊灯,把手里的披萨和可乐扔在桌上。由于没有开好暖气,室内还是很冷。周峻纬哆哆嗦嗦地把脚塞进毛拖鞋里,转而打开屋内的暖气。又哆哆嗦嗦地坐回餐厅,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一人份的披萨,抹干净沾上油的桌子,收拾好纸盒扔进门外的垃圾桶里,熄灭餐厅的灯。一楼又陷入一片黑暗,城市的光影远远照进来,在地板上组成变换的光斑。


肩膀实在是很酸,洗漱完毕的小周同学拿起小提琴,复又无可奈何地放下。准备好明天要穿的衣服,周峻纬在后肩上贴了两块药膏,早早地摁灭床头灯,插好手机充电,盖上被子。



时隔一年走在阔别校园的林荫道上,周峻纬颇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早上刚下过一场大雪,周峻纬到达篮球场的时候果不其然看到了一群正在自发“清理场地”的老朋友们。

迎接他的自然是一个熊抱,接着手上便莫名其妙出现了一把扫把。小周同学无可奈何,一边笑着一边加入“清洁工”的队伍。


这场球赛最终以周峻纬的一个三分完美结束。即便是大冷的天,小周同学的脸颊上还是滑落下一滴滴汗水。寒风吹过,汗贴在脸上的感觉并不好。耳边伙伴的嬉闹声传来,周峻纬一边喝水一边抬眸望着眼前这群少年,忽然觉得汗水贴脸的感觉,还不错。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快活地、无所顾忌地放肆叫喊与大笑了。说话前需要思考表达,做事前需要思考效率,这个城市,总是无情地把人同化得千篇一律。


学弟笑着搂过来,“中午一起吃个饭,下午有什么打算啊?”

周峻纬用看透一切的眼神瞄了瞄他,“说吧,你准备带我干吗。”

学弟被周峻纬无情拆穿,只好谄媚地笑笑:“下午我准备搬宿舍,来当个劳力吧。午饭我请!”



宿舍楼已经搬得差不多,美术系的这一层基本上空空如也。时至傍晚,学弟的寝室内多了几个大箱子,终于显得空荡起来。

周峻纬累得直喘气, 一边靠在宿舍外走廊的栏杆上一边吐槽,你看看你多懒,其他人都搬干净了你才搬,是不是就等着我呢。

学弟正在宿舍内和最后一个箱子作斗争,嘴上也不闲着:“别人可没我搬得干净啊!不信你到处看看去,我是搬得最干净的。”


周峻纬无可奈何地笑笑,直起身子来捶了捶腰,晃进隔壁宿舍。确实没有学弟收拾得干净,周峻纬大爷似的在宿舍里来来回回,眼神忽然落在某块床板的夹缝里。


是一张中国的明信片。似乎是故宫的某座建筑,周峻纬在儿时的回忆里搜索,手已经不自觉伸向那张明信片。明信片背面是一个中国山东的地址。

用中文和法文写好,这个字迹,他再熟悉不过。


离开的人,陨落的流星。都回来,咬我的心。


学弟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在隔壁宿舍大嚷道:“Jacky! 忘记问你了!你那栋别墅现在还空着一半吗?我毕业了挺想找个地方先住着再找工作的。”


“租出去了。”周峻纬盯着明信片出神,“你再找房子吧。”



Chapter 6



圣诞节如期而至。研究所照例给周峻纬放了年假,然而就算没有假期他也无法上班——周峻纬病了。大概是好几天的冷热交替导致的,在小别墅睡得昏昏沉沉的小周如是想。

天色黯淡下来,朋友来送过晚饭,也已经离去。周峻纬一个喷嚏接着一个喷嚏从床上强迫着自己起来,披上外套,下楼坐到餐桌前。


朋友贴心地买了中餐。然而周峻纬看着这份十分具有异国风情的中餐,实在没有胃口下咽。撑住软趴趴的身子站起来,周峻纬没走两步就又瘫进了沙发。吃了两粒感冒药,周峻纬忍住浑身的不适闭上眼睛休息。


半梦半醒间,一阵香味飘进周峻纬的鼻子。好像是锅包肉,他自言自语道,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睛,只能任由其他的感官奋力感受。耳边似乎有遥远的爆裂声。是鞭炮吗?周峻纬感到一阵寒冷,是过年了吗?


东北的年节总是盛大的。妈妈会和伯母、婶婶一起,把奶奶接到家里来。然后四个女人关上厨房的门,没一会儿饭菜的香味就飘出来。小姑总是提着面粉最后到的,理所应当地和爸爸接过包饺子的重任。叔伯们的麻将打了没几圈,饺子就也包好了,年夜饭也上桌了。一家人坐下来看着春晚有一搭没一搭聊天,而不知为什么,每年自己总是吃到包着硬币饺子的那一个。

然后奶奶会高兴得笑出满脸褶子,说这个小子,福气大着呢。



“你福气大着呢!”耳边又出现了另一个声音。很好听,带着笑意。

周峻纬脑海中的身影很模糊,只看到一个卷毛的小脑袋摇摇晃晃,作势要抢周峻纬碗里包着硬币的饺子。耳边传来春节联欢晚会的声音,似乎是用手机在开着直播。不知怎么笑笑闹闹就吃完了这一顿饭,周峻纬起身准备去洗碗,那个声音又传过来,温温柔柔地说,今晚的碗泡一个晚上也没关系,快坐下来看节目啦。



“那哪行,明天早上还得招待客人呢!”吃罢年夜饭,爸爸和叔叔已经在厨房里开始洗洗刷刷,妈妈倚在门边无奈地摇摇头,“错过了节目可别怪我啊。”

说罢和婶婶挽着手相视一笑,说那感情好,咱们妯娌上桌打一圈去。噼里啪啦的声音又响起在耳边。



周峻纬恍惚着睁开眼。夜深了,窗外偶尔传来汽车开过的声音。




今年的新年之前,周峻纬已经近乎三年没有回过父母的家了。母亲上了年纪,从前干练的样子渐渐消失,也会变得唠唠叨叨起来。这会儿正一边收着碗筷,一边催促小周把剩下的菜吃完。父亲在厨房里洗碗,他的样子比上一次视频里变化了不少,头发灰白了很多,但背影看过去还是挺得很直。


一家子难得相聚,往往不是父母去探望周峻纬,就是偶尔开视频聊聊天。吃罢了饭,父亲靠在沙发上给母亲捶着腿,周峻纬坐在一旁的另一张小沙发上换着电视频道。就这么不知不觉到了深夜,新年的钟声在窗外敲响十二下。


“新年快乐。”父亲转过头看着母亲,母亲难得不好意思地捂着脸笑了。

周峻纬心底涌上一股暖流。他侧过头,轻声地也不知对谁道,这才是家的样子。


母亲虽然老了,可是耳朵一点也不背。正叫她抓住一个机会从父亲的肉麻言行里解脱出来,连忙将话题转向周峻纬。


“你也老大不小的了,什么时候才成家,给我们个交代啊?”



周峻纬鬼使神差地回答:“我的心里有一个人了。”


“哦?”这下连父亲也转过头来。


“只不过,他在中国,他是个男孩。”




窗外的烟花还在绽放,屋内却一片沉寂。

母亲的性格从来都是心直口快,最终还是拨开父亲的手冲着周峻纬:“所以呢?你要回去?和那个男孩一起生活?”


说着眼泪就落下来。周峻纬不忍心再抬头看母亲的脸,只低头听着她说。


“我们在加拿大辛辛苦苦培养你这么多年,说白了就是希望你能在这里生根发芽,成家立业。你现在是说你要回去?”


周峻纬没有应声。


“你有没有想过我们还在这里,你的朋友和事业也在这里啊……”


她的声音已经近乎沙哑,周峻纬心里一阵酸楚,最终还是没有应声。


最后是父亲把说个不停也哭个不停的母亲拉回房间。周峻纬独自坐在客厅,漆黑的瞳仁里倒映着窗外的烟花盛筵渐渐落幕。

父亲静静地走到周峻纬身后,二人都没有说话。他们父子间的交流向来如此。


良久之后,周峻纬感受到一个宽大的手掌落在自己肩上。

“这是大事,你得好好考虑。明早我们再谈。”



周峻纬一夜无眠。

睁开眼睛,父亲和母亲伤心失望的眼神在眼前。闭上眼睛,齐思钧温暖带笑的眼神也在眼前。



第二天清早,周峻纬已经做好了早饭,坐在餐桌前等着父母。


最终只有父亲从房里出来,顶着厚重的黑眼圈。周峻纬抬头看到父亲的样子,仍旧是作多少心理准备也无法避免的心酸。

父亲没有多说什么,推开眼前的早餐,开门见山:“你妈妈还在屋里,但她也在听着。说说吧。”


周峻纬深吸了一口气,开始把昨夜思量了千遍的想法说出来。



“爸爸妈妈,我要先说对不起。”


“其实他已经回国一年了,我们分开的时候什么也没有说。这一年来,我几乎没有联系他。他也没有联系我。”


“这一年里我也一直在尽力,不辜负你们的期望。我毕业了,然后工作,有稳定的收入。人生似乎正在朝着‘正轨’前行,似乎这样下去,最终我就会找一个女孩成家,然后拥有自己的孩子。”


“爸爸妈妈,我知道你们希望我也能早点拥有一个家。可是儿子很辛苦。”


“我也在想,到底什么才是‘家’的样子。我出生在中国,老房子是我的家。七岁就来到了加拿大,在这栋房子里长大,这栋房子也是我的家。后来租了一个小别墅,可只有在他也在的时候,我才觉得那里也是我家。”


“能让人感到幸福的地方才是家,前半生我在你们的爱里感受到了。现在的我再清楚不过,和心爱的人共度一个无比幸福的余生,那才是我之后的人生所梦寐以求的。我尝试过用工作、用其他东西填充我的生活,可是我最终发现,只有在他身边我的一切才更有意义。”


“他给了我一个家。”

“我一直在漂泊,我想有一个家。他给了我一个家。


“我想过了,离开研究所并不意味着离开我的自我价值。在中国我也可以做一样的工作。”


“朋友们也都认识他、都很喜欢他。他们不会阻止我回到中国。”


“只有你们,爸爸妈妈。……我只能,请求你们的允许和原谅。”


又是长长久久的沉默。最后屋里终于传来母亲带着哭腔的声音。父亲默许着同意,他用口型对周峻纬说,去吧,我会照顾好妈妈。



春节将近,这一年齐思钧没有留在北京,回到了老家小镇过年。才过腊八,年的气息已经延伸进每家每户。

下午落了一场大雪,夜晚银装素裹在路灯的映照下闪着晶光,过路的人们碰面打招呼,哈出的热气经久才散。


放寒假的孩子们陆陆续续回到小镇,每到夜幕降临,到处就都是冷焰火烟花棒的天下。成群的男孩女孩趁着夜色坐上某个朋友的后座,举着烟花,在路上留下呼啸的风声和一条显眼的光带。

住在隔壁的妹妹出门放完花回来,敲了敲齐思钧家的大门。


小卷毛探出头来,用宠溺的语气问:“怎么啦?先说好这是小齐哥哥最后一次借零花钱给你买烟花了噢。”

“不是!”小姑娘急着辩驳,“是楼下有个人说要找你蹭饭,我就给他开了楼道大门。”


“蹭饭?”齐思钧一头雾水,“哪儿呢?”

“在这里呢!”小姑娘把站在门后的大哥哥拉出来,拖到齐思钧面前。


“他说他想吃你做的正宗锅包肉,不加啤酒的。”小姑娘信誓旦旦。



后记



周峻纬和齐思钧在郊区租了一间小小的公寓。

只有两室一厅,和地广人稀的加拿大小别墅当然不能比,但当齐思钧在门边挂上陶制风铃的时候,却感觉到无比的幸福。

小周同学扶着椅背,一拍椅子上那人的腿:“想啥呢!挂好快下来。”


“下来了下来了。干嘛打我。”齐思钧嘟嘟囔囔地扶着周峻纬的肩膀跳下椅子,后者顺势在前者的小笼包一样的脸上捏了一把。手感太好了,小周同学一脸满足。

齐思钧本月第三十一次警告周峻纬同居后没事就动手动脚的行为。


他们特地挑了间开放式厨房的公寓,周峻纬把椅子从客厅搬回二人餐桌前,齐思钧洗干净手,把两菜一汤依次端出来。

“快说,什么事情。”齐思钧盛着饭碎碎念,“下午不能说,还得吃着晚饭讲。”

“这不是显得有仪式感嘛。谁叫我们俩的伟大爱情就是这么一顿一顿晚饭吃出来的呢?”


齐思钧听闻一边笑,一边抖了抖脑袋,以示被周峻纬真实地恶心到了。待到两人都坐定下来,周峻纬终于清了清嗓子:

“我找到工作了。”


“哇!太好啦!”小笼包眼见的又鼓了起来,一掐俩梨涡。随之又一脸谄媚地笑笑,那我以后可就傍着你了啊,顶梁柱。

周峻纬笑得眼睛亮晶晶,拉过齐思钧的手放在唇边,行,给你傍一辈子。

齐思钧本月第六十二次警告周峻纬没事就要说酸话的行为。并抽回了手,表示不要用你吃饭的嘴碰我。


晚餐在穿插着的研究所介绍、菜品点评、室内软装心得分享中度过。


齐思钧拍了拍吃得饱饱的肚子,从餐桌前站起来去拿水漱口。走着对正洗碗的周峻纬说:“好事情,有没有告诉爸爸妈妈呀。”

周峻纬似乎没听见,洗碗的动作没有一丝停顿。

洗碗怎么这么大声,小齐腹诽,又走到洗碗池近前:“问你有没有和爸爸妈妈说了这个消息啦。”

“没有,没必要。”哗啦啦的声音里,周峻纬的声音听不太真切。

齐思钧兀自扁扁嘴,踢着拖鞋,端着水杯在电视前坐下。


洗好了碗,周峻纬一个个把盘子插进碗槽,擦干净手也坐下来。公寓的地方小,沙发的尺寸也跟着小了不少,他一坐下来就几乎要贴着身边人。

齐思钧还是在沙发上一动不动,举着遥控器在不间断的新闻联播声里换台。终于摁到了中央台,农业频道在播水稻的种植方法。

“就这个吧。”周峻纬出声,齐思钧立马就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没出一声。


一直生活在高纬度地区的周峻纬没有见过田里的水稻,看得津津有味。过了一会儿才察觉到不对,今晚怎么这么安静?

小周同学侧眼瞥了瞥身边人,得,那嘴撅的,都能挂油瓶了。


“怎么啦。”软声软气地蹭了蹭对方的手臂,周峻纬轻轻地问。

“没有。”还在嘴硬。

“是因为爸妈的事情吗?”其实在一起以来,他们俩早就已经围绕着这个问题转了三百六十圈,只不过每一次都是齐思钧发问,周峻纬习惯性打着擦边球。

齐思钧觉得,再这么下去,这话题迟早要成为他们生活中的雷区。这怎么行,小齐不高兴了,小齐要闹了。


“是呀,你还知道是因为爸妈的事情呢。”齐思钧一脸委屈地转过来面对周峻纬,“这次你终于肯说啦?”

“之前也没有瞒你呀,不是都说了嘛,关于我是怎么回来的。”周峻纬耐着心解释。

“除此之外,”齐思钧说,“我发现你这几个月以来就很少提及爸妈和加拿大的那些朋友。”


“这不是都回来了嘛,我选择的生活已经距离他们很远了。”周峻纬的眉间似乎闪过一丝忧郁,“距离会带来生活的差异,最后会发展成语意的鸿沟,你我都明白这个道理。我不想等到没话说了,再做狼狈的告别。”

幸而齐思钧没有错过,完完整整地留意到了周峻纬眉头蹙起的阴影。他心中一揪,伸手抚上去,“可是,你想他们吗?”

“想。”周峻纬向来坦诚而冷静地看待自己的心。


“我不希望你因为我变得不快乐。”齐思钧也终于吐露出了这几个月来一直隐埋在心底的话。每当他看见周峻纬和过往生活交集时那沉静下来的样子,他的眼前又会浮现起心上人冒着风雪跨越万里,站在他家门前的场景。日复一日的纠结,他希望周峻纬爱他,更希望周峻纬还是他自己。


“你后悔回来了吗?”

周峻纬的一阵沉默后,齐思钧还是鼓起勇气、不安地问出了这句话。看着眼前人的睫毛在灯下打上阴影,齐思钧无比留恋地抚过他的眉骨,眼睛,到脸颊。他知道,他们要在一起生活一辈子,就不能永远回避这个问题。

齐思钧不希望周峻纬的生活有一大块缺憾,只是因为他。


听到这句话,周峻纬立马抬手,宽大的手掌覆盖上齐思钧的手。他用拇指轻轻摩挲着齐思钧手上的皮肤来缓解眼前人的紧张。

“我没有后悔,我现在很满足。”他感觉到眼前这个敏感男孩的多思和多虑,“但说实话,我确实偶尔也会觉得忧郁和孤单。”

“可是人生哪里能只得不舍呢?选择的结果,我必须承担。”周峻纬说到这里浅浅地笑了,“很庆幸,我觉得比较舍与得,我肯定是赚到了。”


“还记得我送给你的那首曲子吗?”



远离家乡,不胜唏嘘


幻化成秋叶


而我却像落叶归根


坠在你心间


几分忧郁,几分孤单


都心甘情愿


我的爱像落叶归根



唯独在你身边



插上耳机打开音乐,周峻纬洗着澡的水声消失在耳边。小狐狸贼头贼脑地打开微信通讯录,点开一个“家政公司”的备注。


“爸爸妈妈,峻纬今天找到工作啦,他好开心。我跟他说一会儿给你们打个视频电话,准备好噢~”


计划通。齐思钧看着淋浴间的起了雾的磨砂玻璃餍足地伸了伸懒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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