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跑四百米

【门时】名姓


〔 门栓死后 〕



我问芦老二的第一个问题是,门栓的真名是什么。


芦焱又和大沙锅融为一体了,似乎他更适合作为一个西北佬而不是上海人。启程南京前我回到西北,拜会这位与我纵纵横横纠缠了几时的种子。在一棵树的一棵树下,猎猎的风吹动他麻布长衫的下摆,轻轻拍在我肩上,我支棱起一条腿坐着,听见脑袋上方传来的声音说,我不知道。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如实回答,我知道还他妈来问你干嘛。其实何止是不知,回想我与这位最佳副手待在一起的四年零三个月,我现在可以说简直是对他一无所知。他再也没有机会亲口回答我的问题,因而我只能退而求其次地重回西北。黄沙,枯草,跑马扬尘的大沙锅。我们就这样在这棵老树破碎枝桠切割出来的破碎树荫里谈话,远处尘沙又起。


我又问芦焱,门栓是哪里人。


不是上海人,这是我得到的回答,但实在不能说是我希冀的回答。用脚想也知道,倘若是两个小赤佬在思念一个老杠头又何必来到西北。尘沙靠得近了一些, 我的思绪漫无目的地飘起来:他会是西北人吗?黄沙、枯树、跑马扬尘养出的他。门栓跟随我从青年营出来,一直作我身边先生的眼睛,从重庆到大沙锅。他很安静。除了工作之外,倒很少主动说起话,这并不似我认识的那些火热和莽撞的川巴子。想来此时门栓应该是四十多岁,左右大我一轮还要多。他其实已经有了白发,夹杂在鬓角和胡茬里斑斑驳驳,他的胡茬总是那样硬生。也许是西北的风沙造就,正是此刻朝我扑面而来的风沙。


你还知道什么?我开始不耐烦地不设具体问题,这样总可以多从这颗种子嘴里挖出来一些东西,毕竟他们在上海相处的可是志同道合的日日夜夜。于是芦焱也颇有不耐地低头看我,你想知道什么?他问。眼睛里还多了一分狡黠,这位可称青山第二的主儿转而是看透我一般地笑了,表示他与屠先生的利刃并不熟识,反而只能告诉我他所认识的铁门栓。


那也行,有些沙砾扑上了我的脸,芦老二徐徐道来,我隔着风沙侧耳倾听。


他很话痨,很孟浪。这是芦焱给门栓的第一个形容。于是我只能隔着风沙想象我的不苟言笑的副手是如何骚包与孟浪的,那一定是一种很松弛的状态。他在我身边时,恍惚会让我觉得是一杆枪立于身侧,紧绷而孤直。做暗流的其实总会希望自己身边有枪。不过我有时也会腻烦他那冷峻的架子,就拿枪托捅他,看他表情上一瞬间的绷不住成为我往日大笑的引子。沙砾划过我的脸,提醒着我往日已如逝水去,于是我只能抬头遥远地想着门栓曾经对我露出的笑脸,进而想象他露出十六颗牙的笑一直留在脸上的样子。那一定很滑稽,就连此时想想也会有些许笑意。


他很炽热,他的梦很疯狂。芦焱的第二个形容,门栓说要教他看一个人如何为自己最初的信仰而死。我曾经问过门栓你做梦吗?他回应我以一如既往的沉默,于是我说他不做梦,因而无力承担先生的梦境。现在想来那并不是沉默,或许是一层无法言说的障壁前的驻足停留。他做梦,一场热烈如斯的春秋大梦。我所不知道的,他的沉默里有太多东西。也许会有与我交换梦境的热望吗?毕竟渺渺大漠荒无人烟,独自面对日落月升的时候,我也曾经遥遥远远地望着他策马前来的身影,我只指望过他能作为我交换梦境的对象。现如今唯一令我感到可惋惜的是,那时我的梦还是先生的梦,真正不做梦的人是我。若非如此,你会与我交换你的梦吗?


你很在意。芦焱讲着停了下来,低头看我出神。我无法不在意,因为我已在蹉跎中失掉认识全部的铁门栓的机会,我多么想。时至今日我才知道他是如何冷静,又是如何热烈,却已无能再听到他说任何一句关于自己。我的副手,或许我曾见过最真实的他仅仅只在先生开枪前的最后一秒。只有那一秒钟,他的热泪和咆哮才最足以让人确信地描摹出他真实的轮廓,我的副手,我的敌人,我的朋友。


风沙远去,远处的天有些阴沉。没出息的芦老二拍拍下摆,说要回家知会卞融一声,问我何往。我松松坐得有些麻的腿,踹蹬上马,与他告辞。芦焱似乎说了很多,却又好似什么都没有说;而我怀抱着一肚子问题而来,幸而最终没有无功而返。心中只有一个疑问仍然焉止焉息,名字,门栓,我真的很想知道你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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